刚听到的一个消息,元旦那天,83岁的沈虎雏去世了。
很多人不知道沈虎雏是谁,但如果提起他的父亲,知道的人会有一半,再提起他的表哥,差不多就人人都知道了。
沈虎雏是沈从文的儿子,*永玉的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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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夏历(也就是被红卫兵在文革中改成的农历)的丁丑年,也是一个牛年。这一年的五月初五(公历6月13日),也就是端午节那天,沈虎雏出生在湘西凤凰。
湘西的端午节,是沈从文笔下最精彩的记忆,在他的小说《边城》里,他把“端午”这个词一共写了十遍。
“边城所在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过年……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蘸酒画了个王字。……端午又快来了,初五划船,河街上初一开会,就决定了属于河街的那只船当天入水……还是两年前的事。五月端阳,渡船头祖父找人作了代替,便带了*狗同翠翠进城,过大河边去看划船。”此时的湘西凤凰,仍然沉浸在赛船和捉鸭子的欢乐中。
捉鸭子,是湘西独有的在端午节那天的娱乐节目,在《连城》里,沈从文说:
“赛船过后,城中的戍*长官,为了与民同乐,增加这节日的愉快起见,便把三十只绿头长颈大雄鸭,颈膊上缚了红布条子,放入河中,尽善于泅水的*民人等,下水追赶鸭子。不拘谁把鸭子捉到,谁就成为这鸭子的主人……”湘西人说,单身狗要是捉到了鸭子,撩妹的本领也会大增。
沈从文和*永玉撩妹纸的手段都高人一等,想必是与当年捉鸭子这项运动有关,但沈虎雏和他的哥哥沈龙朱显然是都缺乏这方面的锻炼,也难怪,他们在湘西生活的时间太短了,都还没懂事就离开了那里。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不便细说……
2沈虎雏出生后不满一个月,卢沟桥的炮声滚过了宛平城。
虎雏满月后,张兆和带着儿子回到北平,半个月后的年7月29日,北平沦陷。
年8月底,沈从文同杨振声、朱光潜、钱端升、张奚若、梁宗岱等人结伴,离开沦陷的北平,几经辗转,来到昆明,进入西南联大。
沈从文走时,张兆和没跟随。没有跟随的原因是此时的沈从文与一个名叫高青子(本名:高韵秀)的女子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
年,沈从文以这个女子为蓝本写了一篇小说,名叫《看虹录》。据说方青子看了《看虹录》后离开的昆明,沈从文满怀遗憾地说:“自从‘偶然’离开了我后,云南就只有云可看了。”
沈从文玉结识他的迷妹高青子是在年,高青子离开沈从文是在年,这中间的十年,张兆和为沈从文生了两个儿子。
3年的年底,张兆和带着两个儿子和沈从文(本名岳焕)的九妹岳萌经转香港来到昆明,那时的虎雏已经一岁半了。
沈从文看到了两个儿子,很是开心,但对四岁多的长子龙朱却有些许不满,他私下里对朋友说:
小龙精神特别好,已不必人照料,惟太会闹,无人管住,完全成一野孩子。可小虎却是蛮而精壮的,大声说话,大步走路,东西吃毕嚷着“还要”,使一家人多了许多生气!
时局一天比一天紧张,两个儿子的胃口却一天比一天大。
沈从文说:“天上有轰炸机、驱逐机,你们俩是家里的消化机。”
那时家里的经济虽然很紧张,但沈从文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帮助学生批改习作并自付邮资,把学生把稿件寄到他相熟的报刊上发表。他的学生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写的文章,甚至毕业后几年内的作品,都是沈从文帮他寄出去的。
在那个兵荒马乱又没伊妹儿的时代,邮资可是家中一笔不小的开支。
4年年4月以后,昆明频频落下日本炸弹,沈家被疏散到呈贡乡下,沈从文在学校讲完课,坐上小火车,颠簸一个钟头,再跨上一匹云南的矮马颠上十里路,才能回到呈贡,远远地他就能看到虎雏的和他的哥哥龙朱站在河堤高处,向他欢呼雀跃了。
那时,张兆和每天也要去七里外乌龙埠,给难童学校上课,沈从文有时间也会去那时的学讲几堂义务课。
抗战时期在昆明
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解散,沈家也回到了北平,住在了中老胡同32号大院里的西北角。
5年1月底,北平和平解放,之后不久,沈从文陷入了精神迷乱,3月份时,曾一度轻生,幸而遇救。
本来,沈从文也是在老蒋抢运学者的名单上的,但他和大多数被抢运对象都选择了留下。可胡适前脚刚走(见《六十年前的今天,那个被胡适叫做小三的人走了》),他就后悔了。
此时不满12岁的虎雏在北平四中上学,对家中的变故并不上心,他没事的时候就往邻居胡三爷家里跑,他跟胡三爷家的男佣人小二能玩到一起去。
胡三爷就是胡适的小儿子胡思杜,“三爷”家里的佣人对他的称呼。
小二那时其实也不小了,有四十岁左右,但不论老少都能和他处得来。他力气大,也从不惜力,人也很和善,手巧,什么活都会干,住在32号大院的人谁有了什么事都去喊他。
由此,你也可以看出胡适为人的随和,不然你家的钟点工总是出去帮别人干零活,你会答应么?
虎雏总往胡家跑,是因为胡家养了一只乌黑长毛的波斯猫,这只猫当然不可能带到海峡那边去,就留下来陪“三爷”了。
胡适和沈从文的关系我们当然都是知道的,很铁,胡适还给沈从文当过红娘。
但沈从文比起胡适的见识来,差得可就不是一两条长安街。
有一天虎雏正在跟小二闲聊,“三爷”过来嘱咐小二点什么,见虎雏转身要走,便笑笑说:“小弟你别走,到我家来玩。”
虎雏那时不知道自己该知道称呼这个人,“三爷”和“三哥”好像都不合适,只好咧着嘴笑着跟胡思杜进了他的家。
一进屋,虎雏就闻到一股甜甜的酒香。
胡思杜告诉虎雏那是他泡的枣子酒。说着他把个圆肚青花瓷坛抱上方桌,掀开盖子问道:“想不想尝一尝?”
见虎雏摇头,思杜又从橱柜里拿出一瓶没喝完的茅台,打开盖让虎雏闻。
这回,他没说请虎雏喝他的茅台酒。
此后,虎雏就成了“胡三爷”府上的常客,直到一年后,“胡三爷”一家悄无声息地走了。
后来虎雏听家里的女佣石妈说三爷入了革命大学,穿上了全套的**装。他想像胡三爷白胖的身躯套上解放*制服的滑稽模样,便笑了起来。
胡家人走了,“胡三爷”的酒也扔在了那座空房子里,后来不知道被什么人共产了,而那只神气活现的长毛波斯猫,跟着一只被叫做大白的母猫,四处流浪。
虎雏偶尔也能从邻居萧离那时听到胡思杜的消息,说他在唐山交通大学当*治教员时的境况,这位“三爷”说“由于*治水平低,和老少同学比,事事都显得十分落后,理论测验在丙丁之间,且不会扭秧歌……也就是毫无进步表现。在此半年唯一感到爱和友谊,相契于无言,倒是大厨房中八位炊事员……那种实事求是素朴工作态度,使人爱敬。”
无家可归的大白怀孕了,就把沈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过了些天,大白生了四只小猫。沈从文写信给梅溪(见《梅溪走了,但他的太阳仍会照耀下来温暖着她相爱十万年的阳光男孩》)道:“家中养了五个小猫猫,极有趣味,虎虎成天看着,如丈母娘看女婿一样。“
6年10月28日,沈从文乘船溯流而上经*鹤楼去重庆乡下参加劳动。在船上,他给两个儿子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说他“在车上大大的摔了一跤,颈脖磕在扶手椅的木扶手边上,如果磕的是喉管,就不免有点不妙。到了船上还痛,擦过碘酒和松节油,希望不要紧。膝部也撞破了,不妨事,过三五天会好的。”
又说自己要学赵树理,“写出更多的李有才”。
又告诫两个儿子“对学校课目要多注点意,莫疏忽。多学些,学得好些,就可以多为国家作许多事。国家是十分需要人来好好作事的。国家在中国共产*领导下,是会一天一天进步的……中国太伟大了,你们要好好的努力,好多为国家作点事!”
也许是为了更早地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初中毕业后,虎雏没有考高中,而是去保考了中专。
19岁时,虎雏从中专毕业,进了北京第一机床厂当技术员,文革开始后,该厂的一部分迁至四川自贡,沈虎雏主动要求去了四川,直到年回京进入北京轻工业学院从事教学工作。
年,副教授沈虎雏正式退休。
因为文革时离开了北京,虎雏比他的哥哥龙朱要幸运一些,龙朱在读大四的时候被打成了右派,在学校工厂劳作了大半辈子。
7文革时,沈从文受到了冲击,年12月,工宣队进驻沈从文工作的历史博物馆。全馆人员都集中到馆里睡地铺,沈从文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划归牛*蛇神的“牛棚”。副馆长陈乔回忆这个时期说:“我跟沈从文都住进牛棚里,一个屋子住好几个人。
先是审查批斗,每个人挂一个黑牌子,弯腰低头。然后学毛选,参加劳动,搞卫生。沈从文在这种境况下还总想读一点书,他说:“不读书,生活没乐趣,活得无意义。”
沈从文也在会上表态,那时他情绪不是很正常,有时候痛哭流涕。他怕在路上突然病倒出意外,就在身上带了一个注明单位、地址的卡片。
有一回,造反派们组织批斗会批斗沈从文,在一张纸上写上了“打倒反动文人沈从文”的标语,用糨糊贴在了他的背上,对他进行批斗。造反派们高喊革命口号,让沈从文低头认罪。批斗会开完以后,沈从文从背上揭下那张标语,仔细地看了一遍,事后,他对人说:“那人的书法太不像话了,在我的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他原应该好好练一练的!”
造反派安排沈从文每天负责打扫历史博物馆的女厕所,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文学老人来说,是一种侮辱。但沈从文对此却很看得开,他幽默地说:“这是造反派领导、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
年,沈从文被下放到湖北咸宁一个叫丹江口五七干校的地方劳动。那个时代的所谓的干校,其实就是一个劳改蒋农场,但在那里,他给他的表侄*永玉写信说:“这里的荷花真好,你若来一定会很喜欢的......”
沈从文让后人称道的是,在那个时代,他没有揭发过什么人,也没有对谁下过黑手。在巴金处于很不妙的地步时,巴金的妻子萧姗也重病住院,沈从文冒着风险写信去慰问,让巴金感动而且惭愧。
年沈虎雏来到丹江口干校探望父母的冬天,沈虎雏去丹江口干校看望他的父母。那天,三口人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回来时,虎雏说这里的路也没个路牌,很容易迷路。沈从文指着不远处的火葬场的大烟筒说,不会的,那里就是人生的归宿。
8年5月10日下午,沈从文心脏病复发,抢救无效去世,享年86岁。不过此时他已经离开丹江口那个火葬场十年有余了。
去世三年前,一位女记者采访问他“文革”时的情形。他说:我在文革里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特别是女厕所,我打扫得可干净了。
女记者动情地拥住他的肩膀说:“沈老,您真是受委屈了!”
听到这句话,这位八十三岁的老人抱着记者的肩膀,号啕大哭起来。
一旁的虎雏也泪如雨下。
9年,沈虎雏从四川自贡回到北京。
那时他的父亲刚好搬家,在满地的烂纸中,他无意中发现了父亲早年的书信和研究手稿。想起文革中曾毁掉的几封父亲的亲笔信,沈虎雏对父亲的字迹倍感珍惜。当他把文稿拿给父亲看时,沈从文激动地说“哎哟!这个重要重要!”
从那时起,沈虎雏历时20余年的收集工作也由此拉开了序幕。
年,最全的《沈从文文集(全12卷)》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在其父去世25年后,沈虎雏终于完成了他们父子的共同心愿。
现在,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了,祝愿那里只有笑声,没有哭声。
胡锦成孔乙己排出八文大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