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0日晚,河南南阳方城县的一个村庄里,白炽灯照亮的灰土墙上,孩子获得的奖状被贴在主屋最显眼的位置。这与我的童年何其的相似!儿时在爷爷家住,同样的土墙上也是这样挂着*灿灿的奖状。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里中国乡村父母还保留着贴奖状的习惯,从这点来看,他们很重视孩子的教育,这是中国人的一种信念“子女的光荣就是家庭的光荣”,但重视并不一定就能改变孩子生活的现实状况——他们依然生活在贫穷的阴影下。
晚上,老乡给我换上了家里最好的被褥,河南农村许多家庭箱子里都有这么一床被褥,只有亲戚客人来了才拿出来盖;他们拿出他们最好的吃食——水煮荷包蛋和红皮花生来招待我。我发现这里的花生格外香脆,掰开一颗就停不下来。老乡告诉我,红皮花生是这里的特产。
红皮花生是补血的,这种功效和我的公益思考不谋而合——我们要给这里的家庭、这个乡村“输血”。“输血”,就是在当地落实免费午餐。
免费午餐在南阳方城孙沟小学开餐
第二天,我和台湾演员歌手徐洁儿、寰影传媒的董事长李允,还有一批奔赴千里来探访的亚洲明星高尔夫慈善赛的伙伴们,一起来到南阳方城孙沟小学,为这里的孩子开餐。虽然经历了上百次“免费午餐”的开餐,但每次看到孩子们吃饭时幸福的表情,这份柔软还是会触动到我,同时也刺痛着我。在这种贫穷的环境下,把饭吃饱仅仅是治理了“标”的问题,这种问题的“本源”却没有触及,那就是父母口袋里没钱。
于是我们想到了,要给乡村“造血”,结合e农计划帮当地老乡卖红皮花生。
本地有着很好的资源——红皮花生,可是因为没有合理的销售模式,这些农民只能作为底层的供应商,把花生以低廉的价格卖给收购商。这里贫穷的本质在于没有人充分利用市场的力量,进行城乡间的资源互换。我们想给他们引进科学的生产管理方式,为他们提供专业的销售平台,将花生重新包装(比如做成城市休闲小食品),赋予它更高的附加值。我们要充分挖掘这样乡村的优质农产品,让农产品走出村门,帮助农村把优质资源转化为资本。只有老乡们口袋里有钱了,他们的孩子才有可能靠自己的努力,公平、自由地去追求自己的未来。中国底层这样努力的孩子,都应享有这样的权利。
这次走访,我住在一位姓张的老乡家里。他有一个女儿,现在正在郑州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念书。如果家乡还是这个老样子,她很可能只能选择在郑州找一家公司上班,每月薪水都要抠出一点补贴家用,而她的父母只能在村子里面朝*土背朝天。我觉得这对她和她的家人都不公平,她的家里有着好吃的红皮花生,但她的家庭却不能很好地利用起来。
于是我邀请她,毕业后来杭州联合公益实习,我们会帮助她的家族。我要以她的家族在家乡牵头,搞农产品合作社,建立一个模型,通过e农计划帮助他们致富。她欣然答应了我的邀请,因为她看到,我给他们带来的不只单纯是利润,而是让她的家庭有了新的可能性。
7年前,我也来到过南阳采访南水北调。作为一个调查记者的我,我描述了一个为中国首都供水付出了巨大牺牲的农村。今天,机缘巧合,我又回到这块土地,我试着让公益与农业结合,让购买与公益结合,用一种新的方式,改变这里乡村贫穷的状况。
09年稿件:
一个家族50年水库移民史(一)
◎特稿『Number41』
作为建国后最早的水库移民人群,他们在时代的背谬下历尽辗转,承担了层层累积的当代中国移民史的重压。
他们付出的希望和性命的代价,铺成了当前移民模式由野蛮向文明进化的路基。眼下他们再一次被置放在命运的门槛上,推开南水北调中线移民的沉重大门——一个家族50年水库移民史。
记者邓飞发自湖北、河南
老人和孩子躲进一个储藏稻谷的仓库里,门被锁上。
队长何肇胜举起右手,挥了挥,他的会计何太成握着斧头躲在一个稻草垛后,另外几个年轻人则冲到在路左的稻草垛后,所有的人都盯着前方的马路。
虫儿在嘶叫。
终于有火把闪现,几百人提着猎枪、砍刀和棍棒,吼叫逼近。
年7月15日中午,73岁的何肇胜坐在摇摇晃晃的长叶吊扇下,讲述40年前那一场冲突——他颠沛移民生涯中的一个插曲。
“生在中国,但不像是中国人。”何肇胜说。
他的家族曾经诗意栖息在汉江边上,因为修建丹江口水库而外迁。51年来,他们几番辗转无从落脚,眼下又将成为最新一次南水北调的移民。
青海梦魇
年前,何的家在河南淅川县下寺一块宽约5公里的绵长江滩上。先人清雍正年间在此开荒,逐渐开枝发叶,形成一个多人的村庄。
村西5公里外就是汉江,汉江流程短、河床狭窄却有和*河相近的年均径流量,每到汛期,下游危情高悬。年,长江流域暴发了20世纪以来最大一次洪灾。
年,毛泽东决定在丹江口修筑水库,管住汉江,缓解武汉水患。
时值“大跃进”,收割季节,何肇胜和村庄里大部分劳力被驱使、砍树、收集铁器炼钢,追打麻雀、老鼠等四害,麦子则多烂在田里。
饥荒当年就冒头了。人们曾在大雁的粪便里寻觅未消化的麦粒。
周年献礼。但该工程修了15年才完成一半。
年9月,淅川2.8万人按照部队建制组成一个民兵师。10月,湖北、河南两省17个县10余万民工挑着干粮和工具汇集到丹江口工地,编为8个民工师,分为左翼、右翼和后勤兵团,参与“腰斩汉江”大会战。
同年12月26日,毛的生日当天,一道长堤成功拦住了汉江,逐渐形成“亚洲最大的人工湖”。
当时计划,这一水库将淹没湖北省郧阳地区(今十堰市)和河南南阳地区三个县,共动迁移民38.3万多人,其中湖北郧阳地区的郧县、均县(今丹江口市)近23、2万人,河南淅川县近15.1万人。
对这一数量创世界纪录的移民如何安置,当时中央和省里并无方案,只是要求地方“想办法找出路”。
此时,正值中央动员内地青年支援边疆建设。这一动员实际上与迁移“四类分子”和右派到边远地区的运动汇合。南阳地委专署的领导人要求将一部分任务分给淅川,以*治动员解决移民安置问题。
年11月,淅川县委决定从库区三官殿、埠口、宋湾、滔河、老城等五个区移民人口中选拔完成支边任务。宣传机器迅速启动,上百名先报名的农民穿上崭新*装、戴上大红花在各社队巡回演讲,鼓动其他农民报名。
23岁何肇胜是何家庄会计,看见*衣就热血沸腾地当场报名。最后,淅川从3万多报名者选出男女青年,分三批到安置点。
何被编入文都建设兵团,年4月迁入青海*南自治州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年冬,淅川又组织支边青年家属户人迁往青海。所有人被要求带上一至二件小农具,镢头、锨、铲、铡刀、锄和尽量多的菜籽、粮种。
何肇胜身材魁梧,声若洪钟,又念过5年小学,被任命为连队文书,享受连级干部待遇——五级工资35、58元。*营生活的新鲜感很快被高原的环境撕碎——高寒缺氧、少雨多风、气候多变。
他们在荒原上刀耕火种,种植青稞、小麦和胡麻,每天需开挖7分荒地或拾回80斤烧柴,完不成任务轻则不给饭吃,重则绳捆吊打,一名王姓青年因病未完成垦荒任务,被干部用铁锹活活打死。而另一连姓青年严重浮肿,不能拾柴,被连长打死。
官方资料表明:短短的一年之内,支边移民数千人患病或非正常死亡,死亡人数占移民总数的30%。
一些移民不堪忍受,开始偷偷返流,青海方面搜查这些支边户,并没收生产工具、生活炊具。后来只允许妇孺幼小和老弱疾病的人返回,但不发路费,不准取存款,移民回乡途中病、死、丢掉子女要饭的悲剧屡有发生。
自年1月至8月中旬,有人返回淅川,绝大部分是老年和小孩,大部分生活用具丢在青海,回来又无依靠,体质羸弱。
淅川县资料表明,人中至少有5人死于这次移民运动。
何肇胜带着两百多元积蓄回到了何家庄。这个前连级干部被村民一致推举为队长。
土法上马的丹江口水库被发现严重的质量问题,裂缝多达处。年初,中央召开七千人大会,开始纠正“大跃进”错误,会后第二天暂停丹江口工程。
大片土地显露出来,是更为肥沃的消落地。返乡的移民们满心欢喜,以为水库偃旗息鼓。何肇胜任命16岁的何太成做了村会计,带着村民大抓生产,被县委表彰为“红旗队长”。
荆门武斗
年11月,国务院批准丹江口工程复工,调整为分期进行——先完成正常蓄水位米,移民高程米的一期工程,以防洪为主、结合发电,二期工程等以后条件成熟后,结合南水北调工程实施时进行。
水库受益者主要是湖北。年4月,河南省和湖北省确定“河南包迁,湖北包安”。
河南开始向湖北荆门县、钟祥两地移民人。年3月8日,何肇胜带着44户何姓同族、人交出大型农具、家具和房屋钥匙,乘坐7辆解放牌卡车再次离开故乡,迁入荆门十里铺公社黎明大队14生产队。20多头耕牛也在跋涉15天后抵达。
何肇胜们住进了土坯“统建房”,两人共用一间,每间约16平米。十里铺公社黎明大队涌进淅川三个村名移民,人口增长一倍。当地农民不愿让出浇灌不便的次等田地。对移民来说,这些土地根本无法保障生存。一些移民开始偷窃当地人家的瓜果和柴草,矛盾迅速升温。
后来有批评称,数万人搬迁就通过两省领导人碰头开几次会,既不懂得移民工作规律,也没有编制科学严谨的移民安置规划,一切工作全靠*治宣传动员和行*强制力推动。
事实上,中央已无暇顾及这些移民。年,文革席卷中国,主持丹江口移民的长江委员会主任林一山被打倒。
年,荆门考虑到自身容纳能力,拒绝接受第二批淅川移民。淅川县则直接向国务院致电,请求解决。3月27日,由周恩来圈定,国务院和中央*委联合传出“特级密令”指示武汉*区迅速介入,负责协助鄂豫两省搞好移民的安置工作。
外力之下,第二批移民进入荆门,生存资源愈加窘迫,矛盾终于爆发。
7月29日夜,十里铺公社村民用猎枪、砍刀和棍棒袭击了荷堰村两个移民点,打死了一个躲在稻田里的张姓移民。次日夜,他们袭击了九堰村4个移民点。时任14队队长的何肇胜见势不妙,主动找来邻队队长,约定“人家打,我们不打,有事就相互通报”。
8月1日夜,一个移民点的生产队被袭,一妇女被猎枪打死。听见老乡们的哭号,年轻人想去增援,但被何肇胜制止,称和邻队达成了君子协议。不久,有人跑来报信,18队的移民都被打跑了。
何马上指挥老人、妇女和孩子转移到红砖砌成的粮仓里,男人们手持各式铁器。半小时后,数百当地人打到14生产队。何肇胜跳上石碾子,大喊“毛主席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话还没有说完,对方大喊“打倒何肇胜”,枪声大作,一个叫何太才的移民被打死。
愤怒的移民们怒吼着冲上去砍杀。
当地人仓皇撤离,留下了两具尸体。移民们深恐报复,转移至其他移民点。几天后,汇集在一起的数千移民挑着铺盖,沿着马路涌向荆州。
荆州*区在一个体育场里安顿了他们,*区司令员承诺提供保护,但移民不得走出荆州一步。
解放*开进村庄,稳定局势,并将该事件定义为人民内部矛盾。
*府要求移民交出杀人者,找到事发时所有在场男子进行拉网式排查。一个叫何太进的移民坦白,他看见堂兄何太典和一个叫肖道明的村民动手打了人。回到家里,他羞愧悔恨,在屋檐上吊自杀。
肖入狱后,妻子带着一个儿子改嫁,老母带着另一个儿子重新回到淅川,在丹江口水库边上开荒,这个孩子后因无钱医治死去。年,出狱后的肖辗转找到了一些老乡,称要去广东拾荒,此后再无消息。
何太典被判刑7年,在出狱的前一月,北京抓捕了“四人帮”,全国各地民众包括监狱系统纷纷组织庆祝,何的出狱手续由此拖延,最后中风死在监狱。
为避免移民与当地村民的新一轮武斗,年10月,荆门决定拆散集中居住的移民,以二至三户编组,分散插入当地生产队。
移民们提出集体搬迁到一块沼泽地,被断然拒绝。何氏家族一百多人在谷场哭得天昏地暗,就此分崩离析——有的选择投亲靠友,有的回到了淅川水库,更多人选择服从编组。
留守者
23岁的何太成选择了留守。一家7口人搬到数公里外的建阳公社松坪大队第三生产队。武斗中,他的后脑勺里还有一块铁砂,医生说很危险,不敢取。
村民们帮助拆下了统建房上的木料和瓦,用驴车运回。一家人在稻田里取土做成一块块土砖坯,最后搭起三间房子。
在年前,农民需要早上集体出工,晚上来评议应该得到多少工分——一个男性劳力一天满分10分,而女人满分是7分,而如果要在家里做饭、照看孩子,则只能得5、6分。晚上,村民们围坐一起,在村干部主持下相互评议是否吃苦耐劳、忠厚老实、服从命令和不乱搞男女关系。
工分和粮食紧密勾连——村庄在5月分麦子、10月分配玉米、*豆和红苕。每个人先获得30斤基本口粮,其他口粮则和工分成正比,工分多,分的粮食也越多。而工分少而得不到足够口粮的,则需要向队里购买工分——10分工分等于0.56元。
在当地村民眼里,何太成长得高大威武,能写会算,但就是不会插秧割稻,“不会搞事,教都教不会”。
结果,何被视为累赘,谁也不愿和他分在一组出工。
尽管很努力,但还是吃不饱饭,村民们大声背诵着毛泽东语录相互勉励,“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加番薯蔬菜”。
年,何太成的弟弟报名参*,被编入北京卫戍部队。3年后,他在*队的一个生产甲醇的工厂里负责一台液化炉的温度控制,每天工作8小时,没有工资,但他还是不愿回到乡村,“至少吃的是细粮,加拿大进口的”。
大饥荒后,中央判断不能再按着农民交出更多口粮,只能选择驱赶吃商品粮的城市人口到农村里去参与生产。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再令中国经济濒临崩溃,大量城市居民再度遣返农村。
城镇里还是需要有人干活。“闲人”何太成被安排带领其他几个不会种水稻的移民去了十里铺镇运输队,发展搬运副业——把县城运来的肥皂、白糖等货物分运到乡镇上数个供销点。所有收入需要交给公社,自己仍在村庄里计算工分。
何干劲十足,他得到了“自理粮”户口——一种介于商品粮与农业户口之间的特殊性质的户口。他想慢慢来,最后留在镇上升格为商品粮户口。年,中国开始纠正“左”的错误,恢复正常秩序。当年的运输队职工陆续返回,重获商品粮户口、工资和退休金。
何再次被安排去镇建筑队。
好景又不长。年,中国开始兴起承包浪潮,建筑队被人包下。何再次被赶回乡村,做了会计、村主任、村支书。
年,中国大部分地区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一家四口人分得4亩稻田。两年后,荆门到沙市的铁路通村而过,何交出了两亩半的土地,换回儿子在阀门厂的一个招工指标。
在年代,中国乡村赋税沉重,湖北是农民负担最深重地区之一—农民要上缴农业税、农业特产税、屠宰税、三提五统、共同生产费和各项附加等,还要承担乡村达各种达标升级的各种摊派。
“最多的一年,一亩地要交元,人都要疯掉了”何说。他在年退休,又承包了其他村民两亩半稻田耕种。
何听说湖北规定连续在乡村工作10年(担任会计、村主任或者村支书)的村干部每年可以得到约元的补助,但沙洋规定会计不能算。结果,何只担任村主任、村支书9年,还差一年,而他在乡镇企业的10余年工龄也不能算。
年,一个移民在村支书家里看见了一份题为《关于加快解决中央直属水库移民遗留问题的若干意见》(下称《遗留问题意见》)的文件。该文件称,中央要求在—年重点加强移民安置区的基础设施建设,使移民的生活水平逐步达到所在地区农村人口平均水平。中央和地方共同承担该笔投资——中央在6年中对每个移民年投入元,省级*府则负责筹集相等的地方配套资金。
“血一下子就喷上来了。”何太成说,国家真的没有忘记移民,但移民们一直没见过一分钱,钱哪去了?
年,十里铺的移民从县里一路上访到国家信访局。之前,荆门县已经升格为荆门地级市,十里铺镇归属沙洋县管辖。
沙洋县移民局称,中央规定是给移民安置区加强基础建设,而不是给移民分钱。
年4月,沙洋县移民局在一份官方文件中称,沙洋县在—年应得万余元库区建设基金,但实际只获得万余元。截止年2月,该笔基金分别投入乡村道路、农田水利和人畜饮水,均已支出殆尽。
《遗留问题意见》规定:项目的确定要经绝大多数移民同意,资金的使用和管理要公开透明,接受移民监督,严禁截留挪用。移民称,从来就没有官员因为立项来来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不能参与、无法监督,更不知情,也拿官员的说辞毫无办法。
移民们的抗争迎来了微薄的胜利。年1月,何太成一家每人获得83.19元补助,被折算为一包化肥+3.19元现金——这是他们享受国家6年扶持的所有折算成果。
年5月,国务院颁布文件表示加大对移民的扶持,决定从年7月1日开始,原迁移民每人每年直补元,自然增长的人口按每人每年元标准的项目扶持,时限20年。
年—年,沙洋县移民获得自然增长人口项目扶持资金为万余元,将投入个项目。何太成等一千多移民抗议说,他们零星分散各处,不像集中移民区一样需要*府专门来修路。于是,何家得到了直接补贴——年7月,是8包化肥。年5月,他们得到价值元的化肥。
年1月,湖北省将大中型水库农民特困移民房屋改造纳入后扶工作的重要内容,对移民特困户的补助控制标准为:户平补助10元,另按人平补助元,最高不超过0元。
何太成则被告知只能补0元,他不得不耗尽自己积蓄。沙洋县移民局解释说,年一共有多户移民提出补助申请,但下拨资金仅为88万,年申请的万元还没有获批,不得已将补助降低为每户0到0元不等。年8月11日,移民局局长李家林承诺,只要何太成取得村里30户人家的签字确认何是特困户、房屋是危房,就可得到10元的顶级补助。13日,李在电话里收回了对何的承诺,他解释说移民局发现了何的儿子是“拿工资的人”,如果何得到了这笔高额补助的话,那其他移民户也会坚持索要,“这样,我就没法开展工作了”。
何牙齿肿痛,也舍不得花钱去看医生,结果右腮冒出了两个葡萄大的水泡,很痛。他扳着指头暗暗盘算,当年一起来的44户人家、人,现在只剩下了14人,加上他们的后代,不过50人。
年,何太成一心期盼的元直补和自然增长人口的元补助还没有下发,移民们只好找化肥商打下欠条,取得化肥。何一支又一支抽着劣质卷烟,耿耿于怀,叹息说,我这一辈子就是这么失败、失败。
距离何家10余公里是当年的十里铺公社,玉米地里还保存着三间土胚“统建房”,木门,灶台居门右,屋内有一木床,一木桶,一个鸡窝,两把破木椅,阴暗凄冷,一周姓移民孤身在此生活多年,去年在福利院去世。残阳打在另一间土坯房的屋顶,南瓜藤肆意攀爬,一个老移民在门上贴上了耶稣,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庇护。
柴湖挣扎
武斗当晚,何太朝亲见当地人下狠手殴打移民,不敢在当地插队,最后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柴湖安了家。
何的父母在大饥荒中死去,何跟着两个哥哥生活。除了一个姐姐外,当初一家4兄妹跟着队长何肇胜来到荆门,他们信任家族中的这根顶梁柱。
武斗后,二哥何太印一家人投靠淅川县厚坡镇上的大姐,大哥何太海则投靠柴湖的岳父。何借钱买了一架板车,在荆门火车站搬运货物,认识了同为移民翟花粉。
翟花粉9岁那年,父亲和妹妹没有挺过大饥荒。年,翟和母亲、姐姐成为第二批来钟祥市的移民,搬迁到汉江边上一个芦苇丛生、无人居住的沼泽地——周恩来为该地取名“柴湖”,后建制为柴湖镇。
*队在芦苇地里帮助修建了“统建房”,每户发给块打灶砖和30斤柴草。为了节省材料,房与房之间不垒墙,共用一座山墙。室内地基高低不平,时有积水。
截至年,淅川县4.5万移民进入柴湖,砍倒芦苇挖出根茎,开荒工作历时两年,第三年才有收成。但从年开始,柴湖人每年被抽调近万青壮劳力参加焦枝铁路会战和冷水空*基地建设、猁河口渠道清淤、温峡水库和高潮水库的修建、九里支渠的开挖和皇庄围堤的加固等一系列镇外工程建设,疲于奔命。
翟花粉一家只有祖母、母亲三个女人,总是借钱买工分,期盼有个棒劳力做上门女婿。年,27岁的何太朝剪了一个平头,借了一头驴,驮着一台缝纫机、一口枣红色木箱和两张旧棉被,乐呵呵来到了翟家。
年到年,何和翟花粉一连有了3个女儿。联产承包责任制推在柴湖铺开,何家分得6.5亩旱地。
土地虽承包到户,但柴湖被规定种植棉花40亩,并且以棉定粮,种棉花可获得斤口粮。何不能不完成任务,“一年到头忙种花,最后落个四百八”。年后,何太朝得到了自由种植的权力,但一亩地最多打出斤粮食。年,新来的镇*委书记决定从汉江引水,将这些低产旱地改为较高产量水稻田。
日子看上去在转好,何太朝借钱修盖了三间小瓦房。年秋,何感觉腹部疼痛,镇医院判断是肾炎,需要静养。次年春,荆门的医生诊断是肝腹水。何的岳母在忧虑中也一病不起。
16岁的长女何清不得不辍学,在镇上一个钉丝厂制作铁钉,一个月赚42元。
年2月24日,河南的二哥把何太朝接到故乡淅川照顾。何写信回来说他想家、想女儿。7月14日,翟花粉带着10岁的三女儿去淅川。半个月后,何太朝自知来日无多,说要死在家里,和妻女回到了柴湖。
一个月零六天后,何太朝一身浮肿死去。临死前,何太朝叮嘱家人一定要供二女儿何琴上学。何的女儿后来听父亲的朋友说,父亲早年在荆门拉板车,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一顿饭,伤了身体。
地下水也被认为是伤害何太朝的杀手。“大柴湖,臭水窝,地下水腥臭没法喝”。柴湖地下水水质差,含铁、含锰、亚硝酸盐,细菌总数严重超标,柴湖成为中国食管癌最为高发区之一。
41岁的翟花粉一个人需要偿还何太朝治病留下的债务,照顾母亲和三个女儿。这个失去男人的家庭,还因缺少可出工的劳力,需要缴纳汉江清淤费和防洪费。
年,长女何清去了荆门棉纺厂,月薪元。4年后,她去了深圳龙岗打工。小女儿何平刚念完小学,也去了深圳,两姐妹供何琴上学。
年,何琴考上武汉工业学院,是村庄里数年一出的大学生。这一年,柴湖人发现稻田里出现了血吸虫,一个村里40多人患病。
稻田又被改为旱地,柴湖再度陷入绝望,移民们频繁上访。年前,移民上访年均达2人次,最多时达到人次,且掐着重大活动、节会的点上武汉或北京,令当地官员头痛欲裂。
年2月23日,新上任的湖北省委书记蒋祝平在柴湖召开第一个现场办公会,称柴湖镇移民当年曾为国家作出巨大牺牲,生活还如此艰难。“如果再不想办法帮助他们摆脱贫困,就是对*和人民的严重渎职犯罪”。
困扰柴湖多年的垸内积水终于被排出。
年3月,新任省委书记俞正声带着大批官员再次走进柴湖,称*和*府欠了移民的情。俞告诫官员,“扶持柴湖移民,不是施舍,而是还债。”
丹江口水库对湖北贡献良多,被周恩来誉为中国唯一“五利俱全”的水利工程——防洪、发电、灌溉、航运、养殖。官方资料称,它已拦截大于1万立方米/每秒的洪峰达72次,避免了约40次下游民垸和滞洪区分洪受淹。灌溉和电力更推动下游地区的经济发展,产生湖北“十强”县市中的8强。
年8月,食道癌的广泛报道促使湖北决定在柴湖建一个水厂,让移民喝上干净的水。
年底,当地报纸称柴湖当年上访量不到人次,奥运会和十七届三中全会召开期间实现赴省进京上访零登记,摘掉了上访大镇的帽子。
丈夫还在山东,何清决定留在柴湖照顾虚弱的母亲。她租了一个铺面卖家具,但现在全镇已经出现11家家具店,生意难做,何亏损了两万元,想转让,但找不到合适的下家。二女何琴在宁波安家。三女何平在深圳打工,学费昂贵,她不得不送回4岁的女儿回到柴湖念幼儿园。
何家有姐妹三人的很多照片,但没有一张全家人合影,何清想起似乎还有一张父亲的身份证照,找了许久不见,只得放弃。
8月的一个下午,59岁的翟花粉牵着外孙女在村里蹒跚,如同当年牵着她的女儿在村里四处求助,往事历历在目。老人在一个接一个的恐惧中度过,惊*未定。站在菜园里,她这一次想起了大女儿和她的家具店,老泪纵横,“亏了两万多元钱,可怎么办啊”。
返流淅川
年7月15日,河南淅川仓房镇沿江村。烈日炙烤着玉米地。
15岁的何姗姗见到家里来了生人后,一脸通红地转身收拾乱糟糟的堂屋。何姗姗是何肇胜的孙女。
经历过上青海、下湖北、回河南的辗转之后,何肇胜已苍老不堪,因为摔伤了腿,他蜷在里屋的一张木床上哼哼。
何肇胜的家在靠近水库一角的山坡上,四间大通间破败残缺。屋里堆满了编织袋,一只母鸡躺在上面。
沿江村是以前并不存在的一个新地名。
年后,20多家何姓移民陆续搬回了这个叫乔家沟的山坡,之前,它是被何家庄鄙弃的一座荒山。当地干部骂返流移民是“流民”,拔掉庄稼,并威胁要对他们采取革命措施。年,4个代表找到淅川县委苦求给条活路,县委书记张玉佩拍板说,你们就留下来吧,但每个人只能开一亩地。
于是有了一个新的村庄——“沿江村”。今天,沿江村现有80户人家,多人,全部是从湖北回流的移民和他们的后代。何姓家族有30多户。
年,丹江口水库一期工程终于建成完工,开始蓄水,正常蓄水位米,死水位米。次年,何肇胜带着一家十口人离开荆门回到乔家沟,搭起茅草棚开荒十亩。最远的在1公里之外,几乎都是不能蓄水的坡地,不能种麦,只宜玉米、红薯和花生。
一年上万斤红薯让这个家庭扛过了岁月,他们顿顿红薯——蒸红薯、烤红薯、红薯打汤、红薯粉,红薯馍馍。救命的红薯也让何和他的家人都犯上来胃病,今天一看见红薯就想吐。
年10月,下寺附近发现了一座被库水冲刷破坏严重的古墓,考古判断葬于春秋中期。次年,该墓周围发现了更多的墓葬,包括楚庄王之子、楚国令尹王子午墓,并出土国宝“子午鼎”。随后,更多楚墓显现。年,沿江村的移民们趁水库枯水,开始盗挖文物,希望一夜暴富,后来均被警察抄走。
年,何肇胜拿出所有积蓄盖了两大间瓦房,约90平方米。接着,何送大儿子考上大学并留在了长春。何的任务是为另外两个儿子娶上媳妇。
沿江村是个贫瘠的村落。大炼钢铁、修筑水库和移民开荒几乎耗尽了水库周围的植被,仓房镇年代不得不借助日本*府贷款修复水库生态。饶是如此,随着返流的移民增多,土地越来越成为问题。年冬,淅川县两个镇四个村的移民为争夺库区0多亩消落地,先后三次械斗,两死多伤。
年,何肇胜一家人在《新闻联播》里看见*府公告兴建“南水北调工程”。年,长江水利委员会派人进入村庄来做财产摸底登记,乡干部天天在广播喊,国家下了停建令——不准种树、不准盖房、不准修马路,“一定要搬家的,建了也是白建”。
年,丹江口大坝加高工程开工。加高14、6米后,蓄水水位提高到米,正好淹没何肇胜现在的房子。淅川需要再次移民20万人。
何肇胜现在身边除了儿子媳妇,还有三个正在上学的孙子和一个孙女,孙女何姗姗刚考上淅川五中,但需交0元赞助。
为尽可能多增加收入,这个家庭想尽了办法——他们一共养了10头猪、50只鸡、8头牛和1只鸭,家禽们在堂屋或院子里休息或奔跑追逐,。为了保护这些家禽免遭盗窃,何家又养了3条大狗。地上到处是各类粪便,臭气熏人。
为了留个合影纪念,何的大儿媳操起一把大扫帚划拉几下,扫出了一块干净地,吆喝人把何肇胜抬了出来,一家人凑在一起拍了一张合家照。
何肇胜说,他这一辈子就是移来移去,移毁了。
新的心思
仓房镇上,一群头发染*的青年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污水四溅。镇上尘土飞扬、村民们在两条街上自建楼房,一楼做门面卖衣服卖百货开饭店网吧,二三楼住人。
年7月16日,今年39岁何江涛开着摩托车把鱼送到了镇上。他是何肇胜的二儿子。淅川开始退耕还林后,农民开始转而下湖捕鱼。何和弟弟何洪波买了一只铁船,养了约20平方的网箱的鱼。
仓房镇是深入丹江口水库的一个半岛,三面环水,水岸线长46公里,状若镶在河南边界上的一把羽扇。
镇子距离水库只有一公里,按照水源保护的相关规定,该镇本不应存在。中央告诫丹江口库周地区,搞好生态建设是首要任务,只能发展生态工业、生态农业、生态旅游业,*绩就是青山绿水。
为了保护水库,丹江口水库在年开始设置三个月的禁捕期,逐渐限制水产养殖和捕捞。*府每个月给每条船发放斤面粉。
但何一点都不担心以后的生活。丹江口水库、楚文化和无数的先贤古迹成为水库手里一把好牌,中国城市中产阶层越来越青睐干净、秀美和水产品众多的“水库旅游”。
近年火爆的旅游业帮助仓房镇成为该县少有的副处级单位。镇内有两个国家3A风景区:坐禅谷景区和香严寺,其中香严寺为河南四大名刹之一,曾与少林寺、白马寺齐名。年,淅川建立该镇作为两个景区的服务基地,成为县域经济发展的四个增长极之一。
每年数以万计的游客带来了各种消费,村民们发现开摩托车、开网站、售卖油条水果蔬菜鸡蛋,都比耕地要更赚钱,也就涌进集镇。
“一斤桂鱼可以卖到35元,最便宜的鲫鱼、鲤鱼也是10一斤”何咧嘴,很开心。
房子越盖越多,宅基地价随之水涨船高。年和4年,仓房镇*府以“集镇建设”的名义共征收34.6亩良田,每亩一万元征集,然后以每亩8万元的价格倒卖给个人。
年,仓房镇修筑一条通向下寺的公路,占了8户人家约40亩地,修了约45米的路面——镇干部踌躇满志,说镇子一定会壮大,需要为以后修路留下空间。而丹江口水库加坝调水后,这个集镇13个行*村还要淹9个,再迁出人。
何氏兄弟最大的理想是赚足钱,在仓房镇上建一栋楼,楼下出租楼上住人——无论如何也比乡村要强。
仓房镇只是库周地区生存和努力发展的一个缩影。北京大学一教授曾告诉淅川县长,丹江水库、渠首工程、荆紫关古街等都是世界级的旅游资源,南水北调中线引水工程实施将是淅川乃至南阳旅游的一个巨大引爆点。
资本很快也嗅到了这一块风水宝地的无限商机。
何家兄弟驾着船,在水里徐徐放下渔网。对岸就是香花镇——该镇已经是赫赫有名的丹江旅游区度假疗养基地。4年,有人投资0万元建成“霞风水岸”后,再追加近两亿元打造丹江湖大酒店、阳光水榭、水岸雅宅产权假日公寓、月牙湾假日别墅、丹江文化广场和丹江湖旅游场暨优质鱼养殖基地,占地数百亩。另一个接待中心则设有套房间,还盖起楼盘对外发售。
香花镇称,每年游客总数突破20万人。
如同当年江苏周庄,淅川的理想也是接待全球的有钱有闲人,让他们在这个最纯净的湖泊边上发呆。淅川官员信心满满,称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建成之日,就是我们崛起之时。不要烟囱,完全可以打造一个新淅川。
有评论称,如果迁走16万农民,换来20万甚至更多万游客在水库边上度假疗养吃喝拉撒,产生污染,那又何必耗时费力花钱绞尽脑汁令农民离开?事实上,年,长江水利委员会专家就警告说丹江口水库年纳污能力为3.72万吨,现每年排入量为3.49万吨,已接近纳污能力的上限,达到警戒线范围。
像当地*府一样,何发现了这个水库的秘密——它有更大、更值得发掘的价值。没有土地,没有网箱,水库也能帮助他们轻松赚钱生活。
中线工程因为诸多原因被迫推迟4年向北中国供水。直到年8月20日,丹江口市75户居民举家外迁至湖北荆门、枣阳两市的移民安置点,标志着中国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丹江口库区移民搬迁开始启动。
河南境内16余万新移民也将开始迁移到河南各地,但山坡上的沿江村将是最后一批搬迁者,两年或者三年后。
未来隐约可现,但何江涛的心思是以后还想回来。和他一样,很多村民都在打听给移民盖的房子能否出卖——卖了房子再回来,既免了离乡之苦,又可以在熟悉的镇上依托水库旅游业轻松过活。
何肇胜一家隐约知道他们的新家是在郑州以北的新乡县,中央耗费巨资来给他们修建楼房、提供土地,承诺不再出现野蛮移民的悲惨局面。
何肇胜寻思,四个孙儿应该要走出乡村,接受更好的教育,不能再像自己这样过日子了。他说自己可能活不到搬迁之日,“这样也好”。
每天他都要儿子扶他坐在屋檐下看见水库——他比任何人都有理由憎恨这个水库。但约2公里外的水下,就是当年的何家庄。他说,他可以看见袅袅炊烟、江上白帆和昔日的父老乡亲。
邓飞
遇见一个有温度的飞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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