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丑仲夏,我与二、三友人慕下寺楚墓群之名,怀着寻访楚之初都丹阳的意愿,不避酷暑,从上寺原始森林景区乘车到下寺去。沿途林泉鸟鸣,其风景犹殊。怡心山水,颇涉遐思。
车过仓房镇,老远就看到了阔大的泛着晶莹绿的水面。水的气息扑面涌来,燥热即刻隐去,周身像被濯洗一样,清爽许多。岸边淘沙工人告诉我们,此处即是下寺。并指着水对面一遛儿低矮山峦说:
“楚墓群就分布在山脊和水底下。”
我打眼望去,远处山峦嵯峨,连绵不绝,拱抱着丹水水域,中间是呈长方形的平川沃野。惟楚墓埋葬之地深入沃野内部,好像人的舌苔。我推测,按古人的风水观,或许此处即是龙口了。但是,如今桑田已变沧海。
茫茫无边的湖面好像笼着一层轻纱的雾,近处却明白。晶莹澄澈,泛着墨绿,十几米以下的水草和游鱼也清晰可辨。水波一涌一荡的,日夜拍击湖岸,把山石淘洗得纹理分明、形态各异。几千年的顽石因水赋形,也有了灵性。这一带水面最阔,楚豫二省的人民就把这片浩森的水面叫做“小太平洋”了。湖的最阔处,看不见一只水鸟和桅帆,只有深绿的水。航线依着山脊的走势弯曲着,苍鹭跟在船的后面戏掠水面。
生态专家说,丹江口水库是未被污染的可直接饮用的洁净水,我因之动情地伏下身去,掬一捧水喝下去,清洌甘甜,好像醇膠,五脏六腑似被淘洗过了。人至此,莫不情溢山水、放歌自然。是呵,对美好的事物的美好感受都是相通的,美的标准也大同小异。
趁着太阳还高,暑热在湖边似乎不那么燥人了,让舟子送我们到对岸去。嶙峋的岩石间星散着渔民们的庄稼。红薯和芝麻等小经济作物,在阳光下耸拉着脑袋,我感到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水底和岸边的阔大的墓砖、还有柏木的棺椁的残板随处可见,水拍击着它们,仿佛发出一种呜咽和历史的幽怨。墓室一个个被撬开,方方长长敞着,张着大口对着青天诉说,又像是对每一个参观者讲话,告诉人们曾有的辉煌,告诉人们它们的劫难。墓砖乱七八糟的,没有一块完整。水底的楚墓也和岸上的楚墓一样,只能在水中崆峒作响了。我想,这就是楚国王室的辉煌的冥福,一抔黄土,长方形的墓穴,和后世平民百姓的墓穴,从外表上看,没有二样,除了随葬品丰富,棺椁华贵而外。这或许代表了楚之先民开国之初“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创业的艰辛。不似同时期北方其他诸侯国王族墓穴的有容乃大和野蛮人殉的残酷,也不似楚南迁以后贵族墓室的比肩周王室的规模和问鼎中原的恢宏气度。但是,正是这一座座规模并不算太大的楚国先祖的墓室,却埋藏着丰富的青铜礼器和精美玉器,使我们在三千年后犹能窥见古代先民在青铜冶炼和治玉方面的辉煌伟业。与其说是先民的辉煌,勿宁说是今人的自豪。然而,老子说:“得其所利,必虑其所害;乐其所乐,必顾其所败。”极致的美潜伏着危机。据报上披露,自从下寺的楚墓群被发现以后,国内外的文物商、盗墓贼互相勾结,接踵而至,使灿烂的文化几乎毁于一旦。国家于是采取了保护措施,集中发掘。我想,如果不是这群好逸恶劳者强盗式的破坏,在此修建一座楚墓博物馆,通过实物、传说、舆地等互相印证,来完整地研究楚国先民史,该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啊!它或许会解开历史上的一段谜语,或许会印证史书上阙如的东西,或许是对历史的某个重大发现的贡献。……
但是,这一切,只能是假设了。
站在墓边,水面上忽然飞来几只玲珑的翠鸟,粉红翠绿的羽毛的颜色,煞是好看,落在乱石上,挺着骄健的脖子。远处的夕阳的光辉正照在它的背上,远看就像一幅美仑美奂的中国画。一阵风刮来,在山中留下很响的回声,湖水涌着波浪,好像要向我们迫来,继而又退去,似乎要把这山水与人文的强烈印记深深地烙印在我心里。
我多想捡一块墓砖,但忽然想,还是不捡为好,后来人或许通过一块残破的墓砖多少引发一些思古的幽情。如果把这墓砖捡拾干净,连一点历史的痕迹也不留下,若干年后,无情的时间会让黄土和山石把裸露着的张着大口好像诉说着的墓室填满,那么,这里和其它豫西南司空见惯的山包包又有何区别呢?因此,我再一次放弃了这一想法,惟在墓室周围的乱石中,捡了块酷肖大熊猫的山石带回。摆在书架上,读书之余,抬头望见,想着游历下寺的情景,想着几千年前楚国文化的灿烂辉煌,也就有了一些历史的情怀。
此时,天湛蓝又高远,把一轮夕阳斜抛在天的边缘,好像只用一根极虚无的抛物线把它系住似的。瞬息万变的落霞,铺在水上,锦鳞一跳一荡的,迤逦行来,把运矿石的驳船和忙碌的工人都裹在旖旎的余光里。我们在客栈前的一棵老槐树的浓萌下坐定,已看到几个晚归的村民也在此歇脚,于是我们向他们打听楚国先世的历史。
一个满脸皱纹的干瘦的高个子长者,用坠着玉猴的长烟杆指着浩渺湖水,若有所思,他在山水中无疑是位智者,说:“水底先前有一座城,不大,但很繁华,湖水淹没之前,方圆五、六十里的人们都去那里赶集,交换山货。”
“那城叫什么名字?”我急切地问。
“叫龙城,挖出的城墙砖上都刻着图案。”
我听了心里一惊,心想,这或许就是楚国的早期都城——丹阳了。我请他具体指在什么地方,他说,从这里过去,四十里水面就是了。因为是楚国早期的都城,楚受秦的欺凌而南迁,旧都废弃了。我不禁喟然长叹,真是山川兴替,信有时哉!但老百姓世代相沿,仍呼为龙城,该是自然而然的了。根据这里的山川地貌观察,则完全可能。上下平川,膏腴百里,兼具丹水之利,在农耕兼狩猎时代,无疑最具天下之便,足可养千乘之骑。这样想着,不觉暮色悄悄涌来,于是,人们起身告辞,融入暮色。月亮是满月,从不远的山梁上爬上来,刚出山脊,就可着劲儿的朗照,把个湖面都照得白雾朦胧,云烟缭绕,像入了梦幻的仙境。月白风清,山影水声;峦壑竞秀,最可觞客。确切地说,更像唐人王维的山水诗。一个“闲”字,一个“静”字也就概括了。
回来后,我找着地图对照,更加深信不疑。史书上关于丹阳的确切地址,语焉不详。如果你游了下寺,看一看楚王室壮阔的墓群,可以想见楚之初都定然不会太远,或许可以望见宫阙吧!(杨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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