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安阳
文／一愚
忆安阳，是忆那一段移民岁月。
一一题记
（一）
此安阳非郭沫若笔下“洹水安阳名不虚，三千年前是帝都”的河南七朝都城古安阳。而是滋养永嘉巨子陈茂平，南戏鼻祖彭再则，地处湖北郧县汉水之滨的安阳口。
安阳口，实际上是六百里龙门河汇入汉水的入江口。古时，这里曾有天外郧石密集降落，士民以为吉星，安隐供奉，又地处汉水之北，山南水北称阳，所以叫安阳口。
长江第一大支流汉江，攒足秦岭灵水与王气，历宝鸡，出汉中，直奔鄂西北，往下直至武汉关，入长江，形成了蔚为壮观的四大河埠型商贾重镇。自下而上依次排列为：武汉的江汉口，襄阳的老河口，十堰的丹江口，郧阳的安阳口。
大山深处，安阳口是郧阳府郧县，郧西县，竹山县，竹溪县的出江口。主镇区由河口碼头仓储区，龙门河东商贸服务区，以及东后街生产作坊区，三个板块组成。街道及碼头主干道，铺设了厚实的青石板，阁楼店铺，都建有别拘一格的风水垛。地望标志有始建明朝成化年间的泰山庙和文昌阁，有恢弘明清两朝的山西馆，江西馆和陕西馆。在历史典藉和民间记忆的长河中，这里就是一座“小汉口”。
我其实从来没有见过古镇安阳口。我与安阳结缘始于一次非常特殊的会议。年7月的一天，我随同陈吉学市长到省政府二楼会议室，参加全省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移民工作会议。省长主持会议开宗明义：今天只宣布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移民方案，签订南水北调移民四年任务三年完成的责任状。移民方案简短，仅用10分钟就宣布完毕。接着他讲，中线移民是一场政策性强，难度很大的硬仗。签订责任状前，给大家10分钟时间思考。没有勇气克难攻坚的，可写辞职报告。省委省政府另作安排。省长语调不高，会埸气氛瞬间凝固。寂静，静得能听见，地下掉一根针的声音。
汽车沿汉〈武汉）十（十堰）高速公路向郧县方向高速行驶。我带了一个工作专班，进驻郧县安阳镇，实地落实仙桃与郧县安阳的移民对接工作。
负责与我们对接的安阳镇镇委书记和镇长，都40岁不到，中等个子。书记偏瘦干练，镇长黝黑微胖。他们比我们的压力更大。一見面就告诉我，年丹江口水库蓄水达到米设计水位的时候，古老的安阳口，已经全部淹没在了水库中。当时外迁移民人，后靠安置人。所谓后靠，就是水进人退，就近从低处移到高处安置。镇政府也从当时的安阳口，移到了现在的细峪堡。这一次移民，是安阳人的第二次移民。有近人需要迁移。其中外迁多人，后靠多人。
（二）
年3月随同省移民局干部，到丹江水库实地考察，我被丹江口水库的壮阔浩渺和澄澈透明所震撼。
蓝天白云，水天一色，一望无垠。库区上空有鱼鹰飞翔，碧水深处好像有仙峰缥缈。讲解员介绍：丹江口水库大坝加高到米，库区水域面积将超过平方公里，蓄水量达到亿立方米，将成为亚洲第一人工淡水湖，被称作亚洲天池和小太平洋。
无论从丹江口，还是淅川城，乘快艇抵达安阳口，都只要一小时左右。从米到米，垂直水深虽然只增高了15米，但斜坡漫溢，又将淹没大片大片的邻近地域。
我们计划用一天的时间，实地考察安阳镇的新增淹没区。
车窗外，一垅垅稻田，遍布河谷，稻子熟了，金灿灿，沉甸甸。一丘丘玉米，阔大深绿的叶子，束拥着正在出穗的顶花，已蔚成漫坡遍野的青纱帐。一方方果园，黄澄澄的梨子，挤满枝杈，绿中透黄的橙子，藏在肥厚的绿叶丛中。一个个绿树掩映的村寨，虽然受控建影响，看不到新房，但山清水秀，屋舍俨然，一派世外桃源景象。
同行的刘镇长说，这里水源近，田亩宽。上一次后靠，国家水利设施建设的本钱下得很足。第二次移民外迀的工作，相对过去会难做很多。
考察环境告一段落的时候，刘镇长邀请我们到他家去吃一个便歺。他悄悄对我说，主要是想请你们帮我去做一下我父亲的工作。
刘镇长的家就在淹没区的一个村子里。为了带头，他动员父母亲和弟弟一家外迁。上次后靠，他们家把祖坟迁了过来。父亲身体不好，已经到祖墓为自已亲自选好了墓地。这次外迁，他有一个顾虑：仙桃是火化区，担心死后睡不了棺材，到时候进不了祖坟。
“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映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有别王建的《雨过山村》，我们在刘家小院看到的是，几棵高大的樱桃树，围着一幢三间瓦屋的房子。白墙黛瓦，掩映在樱桃摘尽后，绿叶芜长的树丛中。离树不远处，有几只雪白的羊，在夕阳映照的山坡上悠闲地吃着草。
我代表迁入地拍了胸脯。我说：到时候我送您回安阳。
刘父指着儿子说：入乡随俗的道理我是懂的。我是为你弟弟着想，在安阳，他好歹是一个村长，迁入地没有集中的移民村，最多只能当一个移民组的组长。谁叫我是你的父亲，他是你的弟弟呢？
老百姓也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如外迁的移民中，有很多家的孩子在上高中。面临高考，他们担心，方言不同，会影响孩子的学习成绩。郧县胡玖明县长在一次移民工作大会上，当埸摔了茶杯，就是因为有些基层干部，为外迁移民涉身处地考虑不够。他说：故土难离，工作要细呀。
接下来近一个月时间的对接，我们都被迁出地干部群众的牺牲精神，敬业精神所激动。记得那次离开安阳的时候，很少流露感情的我，心里也感到戚戚然。
大千世界，人这类灵物，有些事，不是用钱，用物，能够简单平衡的。
（三）
汉水出丹江，径襄阳，奔沙洋，八百里水路清悠悠。穿平原，过沙洲，流到了仙桃家门口。
“沙湖沔阳洲，十年九不收＂的记忆，已随丹江口水库大坝的合拢，尘封进了历史。现在的仙桃是江汉明珠，全国百强县市，世界体操之乡，武汉的后花园。
寸土寸金。地从何处调，房由哪级建？我们一直很纠结。
全市有八个镇十八个点适宜安置移民。刚好有几千亩集体经营，尚未确认到户的地。这是不是最好的地呢？过去不是。多属地势相对低一些的湖田。现在是最好的地。因为水利设施改善了，地下水位降低了。湖土肥沃，黑油油的。如果安阳移民看老皇历，不认同这是好地呢？那就要到一家一户确权了的责任地里重新去调。
如何在规定的时间，按规定的价格，保证好质量，把移民的房子建起来？我们的想法是，移民点所在乡镇主建，让他们有责有权；市移民指挥部和安阳移民代表协建，主要是监管质量。时间紧迫，多个积极性总比一个积极性好。尤其是让移民代表先期进入，有利后期移民工作开展。但安阳移民会不会认为我们是甩包袱呢？因为上面的要求是市县主建。
那些日子，我们忐忑不安。迟迟不敢与对方交底。同时也做好了移民代表否定我们方案的预案。
没有想到，仙桃市移民局，主持召开的第一次移民工作联席会议，开出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几十名移民代表在实地考察，听取有关专家的分析后，一致赞同了我们的意見。会上，他们说：为了一江清水送北京，你们也不容易。我们马上就要迁过来了，你们是我们的父母官，都是一家人。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呢，放手干吧。
这一干，仙桃市委书记刘新池祭出了箍桶法论。移民工作是桶，哪个镇质量有问题，进度跟不上，就成了箍桶过程中的短板。谁影响全局，谁就自已让自己出局。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李启斌，成了督导队队长。八个镇党政一把手都成了第一责任人。
以心换心。安阳镇移民高度信任我们，我们越要把工作做细做好。因此：土地整理，我们拔高了标准。房屋建造，我们另给了物价补贴。小区配套，我们整合了部门职能。
迁入地，用实际行动在回报迁出地人民的牺牲。
（四）
春天没有犹豫就走了，夏天留下了一树蝉鸣，秋天的红高粱高扬在秋风中，冬天终于等来了一場纷纷扬扬的大雪。新的一年春天又来了。
年7月11日，郧县安阳镇名户移民，分乘46辆大巴，浩浩荡荡，顺利迁进了我市楊林尾镇一屋咀等4个移民点。拉开了集中搬迁的序幕。
有一个插曲深刻在我的记忆中。
在安阳第一批移民迁入我市的前一个星期，仙桃普降特大暴雨，超过了50年一遇的标准。7月8日，一屋咀后面那条河，浑浊的河水咆哮着漫出了河堤。一屋咀移民点告急。
一屋咀所在村的村党支部书记，带着精壮劳力连夜上了河堤。楊林尾镇的镇委书记，带领机关干部连夜上了河堤。我带领市移民工作专班也连夜上了河堤。李启斌副市长电话指挥，市水利局加大楊林尾泵站提排强度，并紧急送来一大批防汛物资。那一夜，电闪雷鸣，浊浪滔滔，背水一战，彻夜未眠。
移民进入一屋咀的当天，看到了安置点抢过险的痕迹，加上对迁出时的“三断＂，即断水断电断路的做法有些想法，一部分移民，把前来护送的安阳镇刘镇长一行的小车扣住了。并声言要把他们连人带车一起推到附近的水塘里。其他三个点的移民也有人陆续向一屋咀赶来，危机一触即发。
当时，我与楊林尾镇领导一起在一屋咀欢迎移民。碰到这种情况，安阳仙桃两地都有人提出，要动用警力。我选择了理解和相信移民。最后还是先期进入一屋咀，监督建房质量的三位移民代表，起了作用。他们做情绪激动移民的工作，让我和刘镇长晚上住到他们家里作人质。移民各归各家。护送的其他人员也都连夜返回安阳。有事隔天商量。
时间是化解矛盾的灵丹妙药。经过一夜的沉淀，有想法的移民第二天也想通了。一場剑拔弩张的信任危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化解了。
年8月28日止，郧县安阳镇名移民，分三批，全部提前迁入了仙桃。湖北省移民局代表省政府，高度肯定了仙桃与郧县和谐移民的作法。我亦庆幸，我们参与了这场比肩修长城，挖运河，永垂青史的浩大工程，我们与安阳，与移民，不但没有出现摩擦，而且彼此留下了毕生难忘的情谊。
（五）
汉水崎岖奔流，带走一些尘埃。江水频频回望，惊醒苍茫岁月。留下一段旧情打转。
年12月，我退休后的第一年，自驾重游安阳镇。并邀请一位，要把父亲骨灰送回老家的移民朋友同行。这时的郧县改为了郧阳区。有不少移民后靠村都建了立有花岗岩石碑的祖坟。祖坟有以家为单位建的，有以族为单位建的。有些墓碑已经浸染了青苔，但基座四周的草坪俢整得很好，显然是有人在定期打理。面对沐浴在斜阳中的一处祖墓，我深深地鞠了三躬。总算兑现了十多年前，许下的帮助移民魂归祖墓的承诺。
蓦然，一丝伤感袭上心头。当年邀请我做他父亲的工作，又一起在一屋咀移民点做过人质的刘镇长，已经病逝一个多月了。他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没把这件事告诉我。我是应该送他一程的。当在安阳确认这一消息的时候，我独自驱车水库边。清风徐来，碧波叩击岸石，发出细微而有节奏的响声。我站立良久，依稀看到了他的身影。
以后的日子，不管有事无事，我都喜欢到移民点去走一走。去的最多的点，还是楊林尾镇的一屋咀移民点，和胡場镇的四号村移民点。
一屋咀移民入住以来，年年风调雨顺。他们从安阳带来的玉米种植和西瓜培优技术，为他们盈得了旱地经济效益全市先进组的荣誉。还有几棵从老家移植过来，种在居住点房前屋后的樱桃树。每年四月中旬，樱桃熟了，红红的，甜酸的樱桃缀满枝头。周边几个点的移民，都来看樱桃，品樱桃。其实他们看的品的都是浓浓的乡愁。
四号村移民点已成立两个农业合作社，一个农机合作社，发展大棚果蔬亩。这个点的最大亮点，是整合两地技术，种植大棚葡萄。葡萄上市的时候，这里既是果蔬产品批发园，又是城区亲子采摘园。车水马龙，好生热闹。
年7月，在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全线正式供水7年又6个月之后，我到丹江口水库小住了几天。已过7年之痒，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已充分发挥效益。经济的，社会的，不可估量。在碧波浩渺的天池寻梦，乘快艇游安阳，游淅川，沿途有群山倒影。夜幕降临，一轮圆月从水库中升起，更是心旷神怡。我激动不已，写了一首名为《天池的月亮》的小诗，发表在不知名的期刊和网络平台上，以寄托我对沉入库底的安阳口，以及从安阳口迁出的那些人的怀念与敬仰。吾心安处是故乡。
诗曰：
高峡高坝托起倒影蓝天的亚洲天池
往北，丹江回眸三百里
向西，汉水盈波一万顷
天池生明月
明月照天池
此刻，在天池摇曳的
不止月宫的桂影
还有凤凰岭云雾山的三秋桂子
渔歌阵阵
盛世的月华
随着北调的一江清水
同时摇曳在北京的团城湖
摇曳在河南河北天津
稻浪起伏炊烟袅袅的祥和里
天池的月亮
轻盈地摇动在一库碧水的波心
唯恐惊扰了
水下三座古城的清梦
还有那渐行渐远的乡愁
临空的皓月
把皓洁的银辉
播洒到远迁他乡的一个个移民庭院
碗月，千家有碗千家月
明月几时有
碧水心中留
圆圆的皓月爬过了东山
凝碧的天池溢满情思
天池的月亮，就是安阳的月亮。安阳口古城已经沉入库底40多年，安阳口的城廓风貌确实难觅尊容了。但她所鼎托的万顷碧波，她所璀璨的一种牺牲精神，她所孕育的一代又一代安阳人，还有那一段难忘的移民岁月，都长存在我们的记忆里，铭刻在民族的生命密码中。
寅虎年冬月于三丰鼎城
鲍厚成，笔名一愚。湖北省仙桃市人。长期从事文字和文史研究工作。有若干诗歌散文见诸文学期刊，报纸副刊，和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