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空中飘下来那纷纷扬扬的雪花,踏着深密的舞步,舞成一幕硕大无比的轻纱,笼罩着旷野、村庄、河流。风像是一位年迈的云游歌手,用变调的嗓门一路唱去,把腊月里逐渐浓起来的年味放飞在鲁迅先生的《故乡》里,也一曲三叠地放飞在我们匆匆回乡过年的心中。
村庄就像一只巨大的雪蘑菇,编织着属于村民的冬天童话。刚刚走到村口,就见一群穿着木底棉靴的人们在有说有笑。和昔日进村的景象有所不同,岁月驮着沧桑而去,节庆背负欣喜而来,过年的期盼使人们的面孔泛着春天的颜色。尽管银装素裹,天寒地冻,但庄户人的心底因新年临近早早透出一股股暖意。见我们走近,大家热呵呵地打着招呼,并以一种飘忽无着的目光善意地打量着我新婚的妻子。抽烟、攀谈之际,就有调皮捣蛋的孩子,悄然点上三五个叭叭脆响的爆竹,让我和妻子的心率在失去宁静的一瞬间,立刻融入一种欢乐喜庆的大背景中。
说着说着,走进了自家的院子。母亲用一条长长的毛巾为妻子轻拂去身上的雪花,有些不太自然地问着我有没有到岳父家看一看。父亲抽着旱烟,从积雪覆盖着的柴火垛上拽出一些干柴拢上一笼火,屋子里弥散起浓浓的烟雾。这些烟雾,从门口窗棂飘出,慢慢升腾在老树上空,和其他家庭的烟雾融合在一起,缭绕不断,久久不离,给村子增添了无与伦比的诗情画意。
不大一会儿,父亲就提出要为我们每人做一双木底靴。乡下庄上,有着冬天穿木底靴的习惯。在自制棉靴的底子下,订上一个厚厚的桐木或杨木底子,多了一层接触地面的东西,穿起来既保暖,又不怕雨雪,泥里水里随便走。大家很喜欢这种靴子,戏谑地将其称作“朝靴”,即古代大臣们上朝穿的靴子。外乡人也常说:“小史店的人厉害,人人有木(目)的”。有了这种靴子,村子里生出很多鲜活和生动的故事。日子确实需要更多的创造和支撑,需要庄户人自无助无奈的边缘快速转身,自觉寻找到全新的自我保护方式和前行的信心。
只是这种靴子,有些高有些重,走起路来有些笨拙,两条腿一扭一扭像走猫步。姑娘们穿上挺好看,娉娉婷婷地多了几分妩媚婀娜。试想,当她们穿着蓝底碎花的小棉袄、裹着红色透明的纱巾、踏着黑帮儿白底的木靴、甩着黑黝黝的三千青丝、闪着春色盈盈的一双明眸,从你身边冒雪款款而过时,也许就会轻易地痴醉你那情有万种的炯炯目光。大老爷儿们走起来就有些不着四六,长腿一蹬一蹬,膝盖一杵一杵,脚脖一崴一崴,两手一甩一甩,像大鹅、像老、像骆驼?不,咋看咋像跳大神的!
还没有烤热身子,就有人喊着我的小名进门。抬头一看,是海军哥。海军哥是儿时的玩伴,身量高,酒量好,气量大,会说话,颇有江湖人士的风范。作为农村孩子,海军哥是幸运的,能够在湖北丹江口寻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羡煞了不少灰头土脸的同龄人。但是,和所有出门在外的人一样,经过了一年的漂泊和打拼,临近年底,就要追赶着那个并不能准确表述的所谓“年”的脚步,情不自禁地要回到这个物理层面的家乡,期望休整身心以重新获得生存动力。的确,回乡过年,虽然是不少人一年中要经历的一种特殊位移,确是我们现代家国的一种常态,也将在很长的未来运行在正常不过的轨道上。只是,当遇到新冠疫情一样的灾难时,还应无条件响应国家号召才好。
在对父母妻子逐一问候后,说是刚刚听说我也回来过年,就赶过来说一声,晚上家里请客,庄上爱热闹常热闹的几位都要到场,说啥让我参加。言辞恳切,不容推辞。我知道,出门在外回乡过年的人,总要邀请家乡的亲朋好友在一起聚一聚、喝一喝,叙叙亲情,拉拉家常,交流情感,融入集体,证明自己仍是家乡的一分子。送他出门的时候,发现他的个子确实是高,差不多碰到了上门框。仔细一看,他竟然也穿了一双木底靴。
晚上如约而至。扫眼一看,来的都是有些名气的喝家,十几个人满满一大桌。大家说着一年中发生的事,评论着村里“四大名醉”、“四小名醉”们因喝酒闹出的一些笑话,气氛热烈。互相敬酒倒酒之后,就开始正面厮杀。明枚、哑枚、跑马枚、惠州枚,声声焯火就着,杯杯告干拧净,人人七个不甩八个不服一百个不在乎。不大一会儿,一件张弓大曲就完了。
酒进入口中,进入灵魂,人就纯净简单得多了。喝着喝着,有人想起海军哥父亲叫做才伯的会拉弦子,就撺掇着才伯拿来弦子。才伯有三件手艺,拉弦子、打兔子、编席子。于是,弦子响起,有人就唱起“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的唱段。此时,我感到无可挣扎。似醉非醉间,喜乐切切迫近,温情如期降临,所有的意念在白雪的盛装和旋律的守望中,散作春花一片。
仿佛商量好一样,各家轮流请酒。中午喝、晚上还喝。博望坡、三潭、仰韶、宝丰、林河、鹿邑等各种酒喝得昏天黑地,喝着喝着就过了腊月二十三。年越来越近,人们在欣喜中步履匆匆。不少家庭开始赶花花集,买回过年用的粉条、鞭炮、鸡鸭猪肉等东西。小史店街逢单日子成集,羊册街逢双日子成集,恰好出现不了冲突,给了人们更多的选择。羊册街在山南驻马店地区的泌阳县,有四十里地远,是卖柴火挣钱过年的好地方。头天晚上,大人们早早将要卖的柴火挑子捆绑扎实,放在当院里。第二天冷僧明儿的时候,就揣上一个馍馍,挑起挑子三五成群地上路了。走在山谷中,他们就像一只只负重前行的蚂蚁,与浑厚苍茫的冬日天空、从横交错的山脉河流浑为一体,让人看到渺小和微不足道的同时,想到了更多的东西。
傍晚时分,赶集的人们陆陆续续从山南经大夫岭沟回来,带回了不少的“两响炮”和盘成锅盖大小的大鞭。此时,南庙岗上站着不少人,前来询问柴火价钱。听到每斤柴涨了一分钱的好消息,就计算着一挑柴要多卖上一块钱,打算着下一个集日也要去卖。羊册街的“两响炮”非常有名,响声大、窜得高,没有瞎火炮。因此,累得再很,饿着肚子,也要买些“两响炮”。村里有句话,叫做“二百五爱听两响炮”。我也爱听,免不了随人到岗上凑热闹。不少人就很给面子地拿出零散的“两响炮”燃放。一声就地铿锵有力的钝响之后,久久才从天空传来雄壮高亢的另一声。这种声音,穿过树林,穿过房舍,抵达了为过年而忙碌着的人们的内心;也让回乡过年的我忽然有一种遗憾或失落。
不止是赶集买年货,总有干不完的“年事儿”。主妇们白天里做饭喂猪磨面蒸年馍,最后赶制好全家人过年的棉衣棉裤、棉靴棉帽,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晚上彻夜不息地纺花织布,咣咣咚咚地直到天亮。男人们更是闲不着,卖柴火、磨豆腐、做火盆、贴对联、准备年后走亲戚的礼品。还要时不时查看一下红薯、萝卜、白菜是不是窖好,如果不小心被冻坏,就断了一家人的嚼头。自制鞭炮的人早已开始忙活起来,不知从哪里弄来些火药、废纸,抽空儿又卷又囤,摔炮、砸炮、雷子、两响炮摆得满桌子都是。
孩子们掰着指头数着到底还有几天过年,每撕去一张日历,就多了一阵喜悦。这意味着离大年初一又近了一步,马上就要穿上父母亲做的花衣服,吃到香喷喷的饺子,可以拿到零零碎碎的压岁钱……。这些天里,堆雪人、打雪仗自不必说,还要捉麻雀。在院子里的雪地上,扫出一片空白地来,洒下谷粒豆子;找到一个大大的箩筐,用棍子支起一边。然后,手里攥紧连着箩筐的一根绳子,悄悄埋伏在一边。由于下雪,麻雀们早已饿得等不及了,就钻到筐下来觅食。这时,用手一拉绳子,箩筐落下,将麻雀罩在下面。
晚饭之后,围着火盆,随便找个马勺,抓上几把豆子,放在火盆上慢慢烤。当豆子就在马勺里跳起来后,捏一颗往嘴里一放,又焦又香。这时候,就有人撺掇着“说瞎话儿”,一会儿“王小砍柴”,一会儿“马大姐托梦”。“说瞎话儿”人缺牙少齿,又扁又松的嘴藏风漏气,也藏着没完没了说不完的“瞎话儿”。记得一位叫做德州的老叔,说起“瞎话儿”云天雾地,常常惹来他人抬杠。有一次说得急了,顺嘴说出“一家八口人十二个大闺女”的话,大家笑了很多年。
“二十八,贴花花”。各家各户将写好的春联恭恭敬敬地对应贴在所有应贴的地方。“出门见喜”正对大门,“满院春光”正对院子,“身体安康”正对木床,“小心灯火”正对灯架;“川流不息”贴在水缸上,“米面满仓”贴在面缸上;“青龙大吉”贴在石磙上,“白虎大吉”贴在磨盘上。就连牛羊之类的家畜家禽也不能忘记,贴上“鸡鸭满圈”或“槽头兴旺”。对联的内容大都透着吉祥和祈愿,用得最多的是“春前有雨花开早,秋后无霜叶落迟”和“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两联。有人想要春联有些新意,就让我拟出一些新的内容。有一次来不及草拟,惹得一位叫做震元的老叔着了急,索性自己写了一副“刘庄北队真是恶,一分三组办法多”的对联贴在原来生产队的仓库门上。我觉着也不错,这是联产责任制初期大家的真实心情。
大年夜到了。一家人拉上天灯,点上红蜡烛,围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互相说着好听话儿,熬年儿放鞭炮发压岁钱,其乐融融。父亲很是高兴,认为我们姐弟都很争气,对我们说一些不论干啥、不论在哪里都要好好干活过日子的话。父亲常常在受到轻视的时候,就抬起头来红着脸向对方炫耀我们姐弟。说我是个公家人,吃的商品粮,回家过年的时候常和村干部等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在一起喝酒吃饭;说起我的弟弟学习也好,心里透缝儿,也会有出息。父亲不知道,另外一种日子也是日子,远没有他所想象中的鲜亮。看着他满脸的皱纹和一个劲儿说话的神情,我知道,真正的孝顺就是倾听,而新的一年里还要继续保持躬身追赶的状态,别无选择。
这个晚上,整个家乡沉浸在故事和寓言中的画境里。盏盏天灯像一双双多情的眼睛,镶嵌在夜的底色上,洒下充实澄净、盈盈润润的深情,注视着风雪中的守护和岁月的寄托。阵阵鞭炮夹杂着泥土和厚雪的气息,划破夜空,笼罩着从农事中平息下来的冰封雪冻的大地,把村庄与村庄联结在一起,把夜晚与夜晚联结在一起,把心与心联结在一起。
新年凤姿绰约,在温暖如炉色彩缤纷的除夕夜里,擎一朵春阳,散万瓣神芒,到达村口。
(文中图片来自视觉中国)